加急见刊

黑水靺鞨与渤海关系考

马一虹  2006-04-04

摘 要:渤海自大武艺时代起与黑水靺鞨形成对峙。八世纪中期以后,渤海国家渐强大,黑水靺鞨可能一度役属渤海。九世纪初期以后,曾经见诸于史籍的一些靺鞨部被渤海吞并;黑水靺鞨与渤海关系不详,不排除仍然对渤海存在臣属性质,但绝对不曾被渤海吞并,成为其编户。九世纪末期以降,渤海盛极而衰,黑水靺鞨利用此机会重新获得独立。 关键词:黑水靺鞨;渤海;役属

summary “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ishui mohe and bohai ” from the dawuyi period,bohai and heishui mohe began to confront each other. after the middle of 8 century, bohai state increasingly become powful, and heihsui mohe was likely to become dependency of bohai. Since 9 century ,some mohe ethnic groups that had be found in history books was swallowed up by bohai , the realation between heishui mohe and boha can not be known very well. The possibility that heishui mohe was still cling to bohai, but can not say that it has been swallowed up by bohai and become one proportion of bohai. In the late of 9 century, bohai camedown day after day, while heishui mohe just gain independency renewedly.

靺鞨,是6到10世纪活跃于东北亚地区(包括我国东北和俄罗斯滨海地区)的一个部族。该部族登上历史舞台后,有两个分支逐渐强大起来。其中的黑水靺鞨,位于靺鞨诸部的最北,“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1]。另一支粟末部,在7世纪末创建了渤海国,有国二百多年间,渤海凭借其领先于其它部族的文化和强大的军事力量,称雄东北亚,时人赞其为“海东盛国”。但引人注意的是,即使是存在着这样一个渤海时代,中原史家仍然要为黑水靺鞨专门立传,即使没有专设黑水靺鞨传,“靺鞨传”中,黑水靺鞨也占据着绝对大量的篇幅。这不能不让人对黑水靺鞨独特的魅力产生兴趣。近年来,黑水靺鞨与渤海的关系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之一,而讨论的重点之一是究竟黑水靺鞨是否以及何时“役属”渤海(《新唐书·黑水靺鞨传》)。以目前的研究状况看,大致有8世纪中期说[2]、9世纪初说[3],还有比较模糊的渤海末年说等[4];倾向性的意见是黑水靺鞨在9世纪被渤海征服,但围绕着渤海对黑水的控制和统治方式还存在分歧[5]。 本文的宗旨是对黑水靺鞨与渤海的关系作历时性考察,并尝试对两者关系的性质作一讨论。 需要说明的是,史籍除去记载大武艺调兵遣将,命令发起对黑水战争,绝少涉及到渤海与黑水之间发生的直接联系或冲突。因此,在研究方法上,则主要通过与唐王朝的关系,与其它部族间的关系的推移变化来观照两者力量消长,勾勒两者关系的面貌。

《北齐书·武成帝纪》(卷七)载,河清二年(563年)“是岁,室韦、库莫奚、靺羯、契丹并遣使朝贡。”“靺羯”即“靺鞨”,一般认为,这是靺鞨作为一个部族的最早记录。《隋书》始为靺鞨立传,传文第一次提到靺鞨分为粟末、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和白山等七部。李延寿在其私撰《北史·勿吉传》中明确记述道:“勿吉国在高句丽北,一曰靺鞨”。《北史·勿吉传》合《魏书·勿吉传》与《隋书·靺鞨传》而成,所载勿吉七部即来自《隋书·靺鞨传》中的靺鞨七部。可知,在李延寿(唐人)看来,隋唐时期的靺鞨就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勿吉。 在《隋书》时代,黑水部就已经显露出与其它靺鞨部不群之处。当时,粟末部“胜兵数千,多骁勇,每寇高丽中”。而传文在介绍过七部所在之后,特就黑水加笔补充:“胜兵并不过三千,而黑水部尤为劲健”。 隋至于唐代初,黑水靺鞨在中原王朝的印象大抵没有改变。《旧唐书·靺鞨传》载靺鞨诸部“或附于高丽,或臣于突厥”,“而黑水靺鞨最处北方,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这说明黑水仍较其它靺鞨部强悍。但黑水对高句丽或突厥的役属关系不清。 隋末,突厥始毕可汗以中原战乱,乘机开疆拓土,使契丹、室韦等部纷纷臣服。唐代,颉利可汗在位时,以兵强马壮凌驾中原。颉利派其外甥什钵必驻在东方,支配契丹靺鞨两部。唐内政稳定后开始转为攻势。太宗贞观四年(630年)李靖率领十万大军灭掉了突厥。翌年,黑水部入唐朝贡。《资治通鉴·唐纪九·太宗纪》(卷一九三)载:“十二月,壬午,靺鞨遣使入贡。上曰‘靺鞨远来,盖突厥已服之故也’”。可见,在此之前,黑水部是臣于突厥的,而且,在臣属于突厥期间,黑水靺鞨与唐王朝隔绝,没有朝贡关系。 《隋书·靺鞨传》和《旧唐书·靺鞨传》中明确记载了靺鞨七部及黑水靺鞨的位置,《新唐书》不设“靺鞨”传,而以“黑水靺鞨”传代之,但是《新唐书》本传对“黑水靺鞨”与“靺鞨”之间关系记载含混不清,竟而导致学界对黑水靺鞨部的构成持多种多样的理解。传文开篇记载道:“黑水靺鞨居肃慎地,亦曰挹娄,元魏时曰勿吉。直京师东北六千里,东濒海,西属突厥,南高丽,北室韦。离为数十部,酋各自治。”之后记述其中有影响的,即所谓靺鞨七部。可见,以上所载的四至,并非黑水靺鞨的范围,确切地说应该是高句丽灭亡前靺鞨整体的四至。 《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说高句丽灭亡后,原来靺鞨七部中粟末、黑水以外的其它五部“寖微无闻”,或“遗人迸入渤海”,惟独黑水靺鞨“完强”,沿黑水即今黑龙江分为十六个部。之后又记载“初,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东北行十日得窟说部,亦号屈设,稍东南行十日得莫曳皆部,又有拂捏、虞娄、越喜、铁利等部”。从文面看,似乎上述诸部都包含在黑水的十六部中。但是传文在记述开元十年黑水靺鞨酋长倪属利稽朝唐,唐在黑水靺鞨设立了黑水都督府后又附上一句:“讫帝世,朝献者十五。大历世凡七,贞元一来,元和中再”。“帝世”,指唐玄宗治世,这里出现的朝贡次数应当是《新唐书》所指黑水靺鞨的朝唐次数。但是查核以《新唐书》本传及《册府元龟·外臣部》的“朝贡四”“褒异二”等项,若仅以“黑水靺鞨”(包括“黑水”“黑水部落”“黑水羯”在内)项统计,则可考者恰好为十五次,而若包括其它“靺鞨”部,则要超出数倍,这一事实应当可以证明《新唐书·黑水靺鞨传》中的“黑水靺鞨”的十六部并不包括拂涅、越喜、铁利、窟说、郡利、莫曳皆等部。 高句丽亡于唐,引起东北地区各部族的移动与重组,上述诸部,除拂涅以外,均不见于此前的载籍,可能就是新生的部,或属于“离为数十部”的靺鞨诸部的成员,因无建树而湮没于史籍,却在此时登上历史舞台的。而中原史家不可能对东北地区发生的上述变化了如指掌,所以没有作出必要的说明。至于将拂涅等部放到黑水靺鞨传中,可能是因为这些部不比黑水部显彰,不至于单独立传;却又因与中原王朝的朝贡关系多次出现于载籍,不便抹煞,于是缀于文末。本文要讨论的“黑水靺鞨”,是与拂涅、铁利等部同等的单位。 668年,唐灭高句丽,乘机恢复了对原高句丽统治地区的控制,曾经附属于高句丽的靺鞨诸部或纷纷转而依附于唐,或分崩离析,以至“寖微无闻”,惟独黑水靺鞨保持“完强”[6]。其后不久,黑水靺鞨沿松花江、牡丹江南下,西进,隔粟末水(今松花江)与唐对峙,并终于在691年末与唐军酿成了一场军事冲突[7]。唐王朝派靺鞨出身的将军李多祚挂帅出征,李多祚深知同族的习性,设宴灌醉靺鞨渠长,乘机将其杀掉,击破该部。黑水失利,被迫退出拉林河一线,回缩至东流段松花江下游,今三江平原南部一带。唐征讨黑水的结果之一,就是遏止了黑水靺鞨南下的进程。这一场军事较量,在唐王朝完全算不上大动作,然而客观上却为渤海建国和早期的发展排除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698年,高句丽旧将、粟末靺鞨人大祚荣乘营州之乱东走,纠合了高句丽遗民和营州地区的汉人及其它部众,在高句丽故地树帜立国。自号震国王。最靠近震国,又曾经被迫依附于高句丽的伯(汨)咄、安居(车)骨、号室诸部,并入震国;对于其它靺鞨部,史籍没有明确记载,但却非常清晰地提到,与渤海建国几乎同时,黑水部也迎来了全盛期,“分十六部,以南北称”(《新唐书·黑水靺鞨传》)。《新唐书·室韦传》载,“(室建河)水东合那河(松花江东流段)、忽汗河,又东贯黑水靺鞨,故靺鞨跨水有南北部,而东注于海”。可见,黑水靺鞨是隔黑水自然分做南北黑水部的[8]。 震政权的建立,令唐王朝始料不及,唐王朝最初试图派兵将其剿灭于新生,却出师不利;此时,契丹背唐转而依附突厥,唐与靺鞨间的交通路受阻,预定计划无法施行。震因此幸免于兵祸。之后,唐王朝迫于突厥的压力,开始调整对东北诸蕃政策,改追剿为招抚。在此背景下,713年,大祚荣接受招安,受封忽汗州都督、渤海郡王,震也藉此去旧号改称渤海。 渤海与黑水均曾臣属再度强大起来的突厥,请求突厥派直属于突厥可汗的监督官“吐屯”(吐屯-突厥的官称号,相当于唐王朝在黑水靺鞨设置的长史,对受其役使的各国实行监督。《北史·契丹传》),寻求政治庇护,而且两部常常会同时行动。可见,此一时期,渤海统治者面临的课题是在唐王朝与突厥的夹缝中求生存,并努力在高句丽故地立住脚,尚无余力谋求进一步发展。黑水也因突厥的阻力无法西向、南向发展。所以,在渤海建国早期,至少在大祚荣时期,双方在实际利益上尚未互相羁绊,基本上相安无事。这也说明当时的渤海与黑水,均尚不足引起对方的警戒并构成威胁。 但是到渤海第二代王大武艺(719-737年)治世,形势骤变。《新唐书·渤海传》载,大武艺“斥大土宇,东北诸夷畏臣之”。传文中的“诸夷”是否也包含了黑水不得而知,但此后渤海与黑水靺鞨关系迅速紧张起来则确定无疑。 《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载,722年(开元十年),黑水“酋倪属利稽,玄宗即拜勃利州刺史。”这是黑水靺鞨在7世纪最后几年中与唐王朝发生军事冲突(《新唐书·李多祚传》卷一百一十第4125)、中止来往30年后,重新表明对唐的臣属。在这一举动的背景中,一方面因素来自突厥:在默啜可汗716年被杀,即位的毗伽可汗励精图治并再次使突厥走向强盛之前,突厥曾一度衰微[9],这使黑水被迫再次调整对唐政策,重新与唐接近。另一种因素就是大武艺在此时开始推行北进政策,黑水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被迫主动与唐接近以求政治庇护。 渤海的日益强大,也再次唤起唐王朝的忧患意识:唐王朝实在不希望在高句丽灭亡之后,东北又出现一个强大的,欲与其分庭抗礼的政权。恰逢此时黑水部前来朝献,黑水与唐王朝在阻止渤海势力发展上利害一致,唐王朝找到了在从后方牵制渤海的同盟。以夷制夷,一向是中原王朝最为擅长的统治术。玄宗即封倪属利稽为勃利州刺史。“开元十三年(725年),安东都护薛泰请于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军。续更以最大部落为黑水府,仍以其首领为都督,诸部刺史隶属焉。中国置长史,就其部落监领之”(《旧唐书·靺鞨传》)。唐王朝与黑水更建立了一种新的关系:黑水在8世纪初成为唐的一个羁縻州。唐在黑水设立黑水都督府,是为唐初在东北地区设立的三个羁縻州之一[10],在黑水府内设置军队,也是唐王朝用以牵制渤海势力扩大的对应策略之一。 关于黑水靺鞨内部社会的情况,史籍没有更多记载,《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载“其酋曰大莫拂瞒咄,世相承为长。无书契。”722年,“黑水靺鞨酋长倪属利稽朝唐”,725年,唐在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府,“以部长为都督、刺史,朝廷为置长史监之,赐府都督姓李氏”(《新唐书·黑水靺鞨传》),可知,朝廷任命黑水都督府所在的部首领为都督,其它部的首领则充任刺史等,但恐怕不可能在十六部均有设置。这样,从上述情况看来,即使黑水靺鞨本身并不是十六部联合、统一的整体,朝廷能够在其它部设刺史,说明这些部相互之间的联系应该是密切的。 唐王朝此举,与黑水对渤海形成夹击之势,大武艺当然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渤海首先针对黑水作出了反应。《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载:

武艺谓其属曰:黑水途经我境,始与唐家相通。旧请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遣母弟大门艺及舅任雅发兵,以击黑水。

以往黑水靺鞨赴唐,均通过渤海领,从前两者还结伴前去突厥,也是事前打过招呼的,所以在大武艺看来,黑水靺鞨事前应当通知渤海,取得后者的谅解。渤海虽然还谈不到对黑水行使宗主权,但在相当程度上对黑水抱有优越感是很有可能的。武艺的不快与担忧,在于黑水事前没有通报,秘密前往唐朝廷背后隐藏的机关。 为了不使事态发展得对渤海更为不利,也由于渤海对其他靺鞨部族征伐的成功,大武艺毫不迟疑,决定出兵征讨黑水。但是,曾经作为人质入唐的大门艺对这次出征却没有信心,他担心渤海此举会导致与唐王朝发生争端,而与唐王朝对立势如飞蛾扑火,向武艺“固谏”退兵。武艺非但没有接受门艺的规谏,反而免去门艺军职,并派兵追杀门艺。渤海决意用兵黑水,起因于黑水私自朝唐和唐王朝在黑水领内设置都督府,置汉官,所以,黑水未必不向唐王朝求援;但由于唐王朝在处理大门艺事件上有失宗主国的威信[11],在道义上已经处在藩邦渤海的下风,所以即便有意派兵参与,恐怕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史籍在记述武艺对大门艺“固谏”大为震怒,另派从兄大壹夏代为统兵[12]后,出兵一事便没了下文。不过,其后中原正史与大武艺治世同时期的记事中不见黑水靺鞨入唐朝贡,这或许可证明渤海实施了征讨计划,并且有效切断了以往黑水靺鞨与唐交往的信道;另外,732年,大武艺忿于门艺逃亡至唐及唐王朝包庇门艺一事,断然派水陆两军分路攻打唐登州和马都山,大武艺敢于不顾忌背后的黑水靺鞨而把军队送到唐土进行长距离作战,这其中除去可能有突厥明里暗里的支持外[13],恐怕还与此前对黑水靺鞨的征讨取得了成效,至少可以确保黑水不至于在此期间袭击其后方有关。 大武艺讨伐黑水之举,使得渤海与黑水间敌对关系彻底明朗化。渤海建国后,最初的十几年里,主要忙于应付与突厥与唐王朝间的关系和争取在高句丽旧地站住脚,尚无余力谋划开疆拓土,所以,此一时期黑水靺鞨完全有条件再图南下。在双方发生直接冲突以前,渤海与黑水都在争取控制分布两者之间的诸如铁利、拂涅和越喜等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靺鞨部或争取使其成为自己领域的一部分或追随本部族。所以,大武艺对黑水开战,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中间地带的那些自愿或被迫追随黑水靺鞨的部。渤海征战黑水的战绩,恐怕也主要是阻断了黑水靺鞨以往的朝唐路径、对那些中间部落的打击,迫使其臣附于渤海,和遏止了黑水南下扩张的进程,史籍所谓“东北诸夷畏臣之”,其部分成果当是这时期取得的。不过,若按传文的文面理解,中间靺鞨诸部的臣服,似乎并不都是渤海直接的武力征服的结果,有的则是在武艺对黑水的征讨中受到震慑,屈于压力被迫向渤海称臣的。不过这些靺鞨部并没有因此而成为渤海的一部分。中原史籍诸蕃朝贡记录显示,开元年间,拂涅、铁利、越喜等部仍保有原来的部名[14]。《唐会要·靺鞨传》载,“其拂涅、铁利等诸部落,自国初至天宝末,亦尝朝贡,或随渤海使而来”。这个“随”字,是对拂涅、铁利诸部与渤海臣属关系的最恰当的注脚。 铁利和越喜等部与黑水相邻,不可能与黑水没有任何联系,肯定也曾经遭到黑水南下扩张的侵扰或被黑水施加过影响。但是对于上述诸部而言,其最大的利益仍在与唐王朝的朝贡贸易上。而要保证继续入唐朝贡,就必须处理好与渤海的关系,包括对渤海的臣服。所以,只要渤海能够保护其免受黑水的报复,从现实利益出发,诸部肯定更愿意倾向于渤海。这样,黑水靺鞨失去了在这些地区的威慑力。 黑水靺鞨受到渤海的武力打击,其主要活动区域,已经离开初期的中心地区松花江北流段,东向到黑龙江中游即黑龙江、松花江和牡丹江三江会合处附近,向下游移动;但其势力可能还没到达黑龙江下游近海段,因为当时在黑龙江近海处尚有郡利部等,黑水靺鞨向这些地区扩张和对上述地区的控制,或许应当求诸于“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的大仁秀治世及其后[15]。

735年,大武艺病死。其子大钦茂袭位,不久即着手缓和与唐王朝的紧张关系。而在这时,随着突厥被回纥击溃瓦解,恢复和加强缘边地区行政机构对邻近蕃邦的管理也提上唐王朝的政事议程。大致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年前后,朝廷敕令平卢军节度使乌知义:“渤海黑水近复归国,亦委卿节度”[16]。令其继续押领契丹与奚同时,又加押领渤海与黑水两蕃[17]。这里的“渤海黑水近复归国”,是指渤海和黑水都在与唐交通断绝多年之后重新开始朝贡。另据《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五),天宝元年(742年),玄宗置十节度,以统边军。其中“范阳节度使制临奚、契丹,治幽州。平卢节度镇抚室韦、靺鞨,治营州。”内容相近的记载还见于《旧唐书·地理志》:“平卢军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统平卢、卢龙二军,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此处的“靺鞨”系何指不得其详,但是如果考虑到两年前已经确定由平卢军节度使押领渤海与黑水,恐怕黑水靺鞨就不在此“靺鞨”之列了。 在平卢军节度使押领体制下,黑水势力再度抬头。自开元二十九年(741年)至天宝十一年(752年)的12年间,黑水朝唐达五次之多。755年(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后,平卢节度体制迅速崩溃。762年,平卢军被迫南下,在山东与当地的淄青节度使重组为淄青平卢节度使,而原来归平卢军节度使镇抚的四府,契丹和奚,由幽州的卢龙节度使押领[18];渤海,与新罗一起改由淄青平卢节度使押领,惟独黑水靺鞨去向不明,而且以后的史料中也不复见到任何对黑水押领、管理等的记载。而且,即便前文提到的《资治通鉴》等史籍中的“靺鞨”包括黑水靺鞨,平卢军节度使南下,改编后,也同样不再具有“镇抚”黑水的职能。 这是研究唐代羁縻府州兴废变迁的一个值得注意的事例。然而迄今为止,甚至专事唐代羁縻府州研究的学者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或因循《唐会要·靺鞨传》等记载,认定随着渤海对黑水靺鞨的役使,这个羁縻都督府可能就不存在了[19]。事实上最大的可能是,处于安史之乱中和乱后的唐王朝,认定黑水业已役属渤海或被消灭;在已经无力制约渤海的情况下,表面上也只能默认这个既成事实。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一蹶不振,从此再无心经略东北,非但不复谋求与黑水靺鞨联合牵制渤海的扩张,甚至放弃了对黑水的羁縻政策;自然,对渤海与黑水之间关系的推移也失去兴趣,黑水靺鞨在唐对周边部族的节度使押领、镇抚体制中消失,当是这种变化的反映。至此,黑水与唐王朝夹击渤海的策划,连表面上的形式都不存在了。 但是,上述发生在唐王朝的这一系列变故,在渤海,可能直到762年被划归淄青平卢节度使押领之后才有所了解;不过,渤海还是对安史之乱和黑水的新动向做出了反应。例如,乱中,平卢军节度使曾派人到渤海动员其出兵共击安禄山,大钦茂怀疑其中有诈,拒绝派兵,且扣留了来使。之后不久,即天宝末,大钦茂便将都城从中京北迁到了上京龙泉府(今黑龙江省宁安市渤海镇)。这次迁都上京,历来多被看作是大钦茂远避战祸的权宜之计,但是从渤海与黑水靺鞨的紧张状态等情况看,恐怕还与渤海国家的北方防御和领土拓展有关。 上京,本“肃慎故地”[《新唐书·渤海传》(卷二一九)],并非大祚荣建国之初所有,应为大武艺“斥大土宇”的战果。渤海迁都上京后,来自唐土战乱的威胁明显减弱了,但在地理上距离黑水接近了,这样就要求在新都城之北构建针对黑水的防御系统。首先要做的是扼住通向黑水靺鞨中心地区的交通要道,这条要道从渤海上京沿牡丹江北上,经南城子、渤海边墙而到依兰;从依兰向东北,沿松花江抵达俄罗斯伯力[20]。目前学界普遍称之为黑水道。1979年至1984年,牡丹江市文物管理站先后五次对该市的50公里边墙进行了调查,认为这是一条古代军事防线,防御方向在东北,为渤海时期修建[21]。研究者对该边墙及对岸的“南城子”古城(渤海重镇渤州)的年代、性质和关系做了进一步考证,认定边墙建于渤海前期,与右岸的“南城子”一起,形成隔江呼应的配置形式,紧扼黑水道;一方面可以阻止黑水靺鞨南进,保卫上京城,同时又可以有效地控制黑水道的交通[22]。 之后,渤海又在牡丹江边墙和“南城子”以北,沿江在今鹰嘴砬子小城、兴农古城、迎门石小城、沿江古城、三道通古城和五道河子古城等遗址所在地修筑了一些堡垒,步步为营,向北推进,向黑水靺鞨逼近。

反映8世纪以后黑水靺鞨与渤海关系的资料主要是以下几则。其一是《唐会要·靺鞨传》:

其拂涅、铁利等诸部落,自国初至天宝末,亦尝朝贡,或随渤海使而来。惟郡利、莫曳皆三两部未至。及渤海浸强,黑水亦为其所属。(《太平寰宇记·勿吉传》同于本传,可见两史料如果不是源于同一出自,就是后者因袭、照搬前者记事)。

其次,是《新唐书·黑水靺鞨传》最末一段记载:

拂涅,亦称大拂涅,开元、天宝间八来,献鲸睛貂鼠白兔皮;铁利,开元中六来;越喜,七来,贞元中一来;虞娄,贞观间再来;贞元一来。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

此外,《金史·本纪一·世纪》(卷一)中也有记载:

(黑水靺鞨)开元中,来朝,……其后渤海盛强,黑水役属之,朝贡遂绝。

首先,根据以上史料记载,天宝以后,拂涅、铁利不复入唐朝贡;越喜和虞娄最后朝唐是在贞元年间(802年)。大概可以判定拂捏与铁利在8世纪60年代后,越喜与虞娄在9世纪上半叶相继被渤海吞并,其地成为渤海领。这其中当然不排除史书记载可能有缺漏,但不会有大过。而且,这些地区在渤海的15个府中都留下痕迹[23],可以证明。在这个意义上大概可以说,靺鞨诸部对唐朝贡断绝之日,即其并入渤海之征。 接下来看一下黑水的情况。 在入唐朝贡这一项上,开元、天宝年间,史籍可考入唐朝贡的靺鞨诸部中,黑水就显得与众不同,拂涅、铁利和越喜等部或相伴同行,或在臣服渤海之后随渤海入唐。而黑水却常常独自行动。显然,当时黑水已经不可能再通过渤海境朝唐,渤海已经阻断了黑水从其领内经过的道路。然而黑水却可以继续与唐王朝保持联系。问题是,黑水靺鞨在不能从渤海领穿越的情况下如何到达大唐的。关于这一点,以下《册府元龟·朝贡四》天宝年间黑水靺鞨的朝唐记录似乎可以提供一点线索:

1 六年正月,“新罗、渤海、龟兹、于阗、焉耆、牂牁、杂姓平蛮、黄头室韦、黑水靺鞨并遣使来贺正” 2 七年正月,“黄头室韦、和解室韦、赂丹室韦、如者室韦、黑水靺鞨等并遣使朝贡” 3,七年三月,“黑水靺鞨、黄头室韦、和解室韦、如者室韦、赂丹室韦并遣使” 4 九年正月,“黑水靺鞨、黄头室韦并遣使贺正” 5 十一年十一月,“黑水羯遣使来朝”

从1-4可以看出,黑水靺鞨的历次朝唐都是与室韦诸部,特别黄头室韦同时而来。《新唐书·室韦传》载“直京师东北七千里,东黑水靺鞨,西突厥,南契丹,北濒海。”黑水靺鞨是与室韦毗邻的。上述现象提示:黑水靺鞨是自北向南从其西邻室韦的落坦(一说赂丹)部、蒙兀部和岭西部进入室韦境内,西南向和处在室韦与契丹和渤海三方连接部的黄头室韦合流,取陆路经营州道入唐的。 至于黑水靺鞨入室韦的路径,望建河流域[24]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望建河的流经地区,《旧唐书》和《唐会要》有及其相似的记载,《新唐书》与前两书稍有出入。这里且举《旧唐书·室韦传》例:

其河源出突厥东北界俱轮泊,屈曲东流,经西室韦界,又东经大室韦界,又东经蒙兀室韦之北,落俎(《唐会要》为路丹,《新唐书》为落坦)室韦之南,又东流与那河、忽汗河合,又东经南黑水靺鞨之北,北黑水靺鞨之南,东流注于海。

黑水人溯黑水进入望建河流域后,首先可到达位于望建河两岸的室韦落坦(俎)部和蒙兀部。陆路经过岭西部,便可进入沿那河的另一流段即今嫩江,那里分布着如者部、山北部、东室韦部和黄头室韦等部。这样一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黑水常与室韦诸部一同朝唐了[25]。《新唐书·室韦传》载,“岭西部、山北部、黄头部,强部也。”显然,渤海是无法阻拦黑水与室韦诸强部共同朝唐的。应该可以认为,在此时期,黑水靺鞨之于渤海,完全是独立的,对等的关系。 而大历年间(776-779年)“靺鞨”的朝贡记事(《册府元规·外臣部》“朝贡”“褒异”)则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1 大历二年“八月,契丹、渤海;九月,靺鞨渤海、室韦……;十二月,回纥、渤海、契丹、室韦等国各遣使朝贡。” 2 大历四年“三月,渤海靺鞨;十二月,回纥、吐蕃、契丹、奚、室韦、渤海、诃陵并遣使朝贡。” 3 大历七年“十二月,回纥、吐蕃、大食、渤海靺鞨、室韦、契丹、奚……;各遣使朝贡。” 4 大历八年“十二月,渤海、室韦、牂牁并遣使来朝;奚、契丹、渤海靺鞨并遣使朝贡。” 5 大历九年“十二月,奚、契丹、渤海、室韦、靺鞨遣使来朝。” 6 大历“十年正月,渤海、契丹、奚、室韦、靺鞨、新罗……;十二月,渤海、奚、契丹、室韦、靺鞨各遣使朝贡。” 7 大历十二年“四月,牂牁、渤(海字可能脱落)、奚、契丹、室韦、靺鞨……;十二月,新罗、渤海靺鞨、室韦、奚、契丹并遣使来朝各献方物。”

以上7例中的“渤海”、“靺鞨”“渤海靺鞨”和“靺鞨渤海”等表述方式,一般认为都可能指代中原正史对渤海的记录,不过“靺鞨”“渤海靺鞨”“靺鞨渤海”这三种对渤海的称呼更多地见于渤海前期,这一点基本上已经为研究界认可。所以,上述各例中凡属于这类表述,都暂且划入渤海。但是在5、6、7项中隔着室韦、契丹等出现的“渤海”和“靺鞨”中的“靺鞨”的所指却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即使渤海在一个月内两次入唐朝贡,同一部史籍也没有必要在同一个所采用两种称谓来记述,这些例中的“靺鞨”均与室韦排列在前后,到目前为止尚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室韦也被称作“室韦靺鞨”,所以可以断定在此种情况下的“靺鞨”,非指渤海,更不指室韦,可以考虑的,只能是渤海(当然也可能包括相继被渤海统合的靺鞨诸部)以外的靺鞨人的集团。考虑到当时能够单独入唐朝贡的恐怕也只有黑水靺鞨,何况黑水靺鞨又时常随室韦同时入唐,以上7例中的“靺鞨”很可能都是指黑水靺鞨。 《新唐书·黑水靺鞨传》中的朝贡记事似乎也可以证实这一推测。传文说:“讫帝世(指玄宗朝),朝献者十五。大历世凡七,贞元一来,元和(806-820年)中再。”将《册府元龟》的上述内容与此相观照,则可知上述大历年间朝贡记事中的“靺鞨”均指黑水靺鞨。 这说明,至少到9世纪上半叶(渤海第十代王大仁秀(818-830年)治世),黑水靺鞨仍在朝贡唐朝。不过,如果将大历年间黑水的朝贡记事与天宝年间作一比较,则不难发现,大历年间前来朝贡的这部分黑水靺鞨在与渤海的关系上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宝年间黑水每每与之共同朝唐的有明确称谓的室韦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或与“室韦”,或与渤海一同入唐。这一现象透露了两种可能性:一是那些“室韦”仍然是天宝年间与黑水靺鞨结伴朝唐的黄头室韦,黑水靺鞨依然是独立的;一是黑水已经向渤海称臣,并时或随渤海一同朝唐。而史籍中没有直接反映出“黑水靺鞨”字样,恐怕也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渤海避免刺激唐廷,没有明确报告黑水的部名;其二是史家顾及唐朝廷的体面而故意略去黑水靺鞨的部名。 至于变化产生的根源,似乎可以从以下两条史料中求得答案:“仁秀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新唐书·渤海传》);“唐元和中,渤海王大仁秀南定新罗,北略海北诸部,开置郡邑,遂定今名”(《辽史·地理志》“兴辽县”条)。如若再将两史料与大体可以代表天宝年间状况的大武艺时期相对应史料(《新唐书·渤海传》“子武艺立,斥大土宇,东北诸臣畏臣之”作一比较,则不难发现,武艺期的“开大土宇”和仁秀期的“开大境宇”,在结果上有着质的不同,它们分别属于靺鞨各部对渤海称臣和被渤海吞并以至设置府州[26]两种情形。同时我们也可以明白,对渤海而言,使靺鞨诸部称臣纳贡,并不是其穷兵黩武的终极目的,一旦具备充分的武力,还是要使他们成为渤海国家的一部分。《太平寰宇记·勿吉传》载“今黑水靺鞨界南至渤海国德理府,北至小海,东至大海,西至室韦”,[27]反映的就是这一时期,渤海与黑水靺鞨直接接境了。 《唐会要》说:“及渤海浸强,黑水亦为其所属”;《新唐书》说“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两部载籍都谈到黑水被渤海所役属,但又都没有说明具体在什么时间或时期,若从载籍透露出的黑水靺鞨对渤海役属迹象算起,则大体上可以推测在8世纪70年代后期。 大历以后黑水靺鞨对唐朝的朝贡记录按前引《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载“贞元一来,元和(806~820年)中再”,《册府元龟·朝贡五》(卷九七二)载,贞元八年(792年)十二月,“牂牁、靺鞨皆遣使朝贡”;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二月,“黑水酋长十一人并来朝贡”,应该可以与《新唐书》记事相互印证。此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史书不复见黑水朝贡中原王朝(907年唐亡后,渤海等东北部族转而奉五代中的后梁、后唐政权为正统而朝贡,所以此处改称中原王朝,以区别与此前的唐王朝)的记载,直到924年(后唐同光二年),“九月……黑水国遣使朝贡”(《册府元龟·外臣部·褒异三》卷九七六),翌年五月,“黑水胡独鹿女贞等使朝贡”(同上,卷九七二“朝贡五”),这是渤海亡国前黑水入贡中原王朝的最后记录。不过,大历以后黑水朝贡中原王朝都是单独行动,并没有如拂涅等部随渤海使入朝的痕迹。上述记录同样仍然可能反映了两种情况:其一是黑水仍然受渤海役使,但还可以独立入贡中原王朝;不过更大的一种可能性则是黑水凭借自身的强悍摆脱了渤海的控制,重新赢得了独立。对后一种可能不利的证据是前引《唐会要》与《新唐书》有关黑水役属渤海的记事,但是只要对两部分史料仔细分析的话,还是可以发现一些问题的。

《唐会要》,以苏冕的《会要》为原型(801年成书),成书于961年;但从其中关于渤海最后的记载是元和十一年(816年),“渤海靺鞨遣使朝贡,赐使二十官告”等看,《唐会要》有关靺鞨、渤海的记事下限应不晚于816年,可以推测,《唐会要》以及《太平寰宇记》或者摘抄自《会要》,或两者都是对一种断限较早的原始资料的完全摘抄,不足盲目从信。因此,传文所记“及渤海浸强,黑水亦为其所属”等内容,在时间上恐怕也只能是天宝末至元和年间,即8世纪中期以后至9世纪初的事情。这个推断恰好也和前面讨论过的黑水靺鞨在8世纪70年代后期臣属渤海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因此,《唐会要》关于黑水靺鞨役属渤海记事的有效时期应该截止到9世纪初,以后黑水与渤海关系走向的探讨与研究则须求诸其它资料。 另一方面,《新唐书·渤海传》可考渤海与唐最后联系的记载在时间上正相当于渤海王大玄锡治世(871-893年),以后“史家失传”,“叛附无考”了。那么类推下来,恐怕《新唐书》编撰者对9世纪末以后的黑水靺鞨也不见得有清楚、详细的了解。若如此,则《新唐书》所载也不能够肯定如实地反映了黑水与渤海关系的最后结局。如果再将以上分析与大历以后黑水朝贡中原王朝的记事联系起来看,则完全有可能是,大历以后,黑水靺鞨又摆脱了渤海的控制,重新获得独立。也就是说,黑水靺鞨只是一度对渤海称臣,受其役使,并非直到最后渤海灭亡一成不变的。 即便如此,似乎还是有必要换一个角度,对《新唐书·黑水靺鞨传》中“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一段记事再作一些深入讨论。因为,在渤海强大起来后,除黑水靺鞨外,曾经处于黑水和渤海中间地带的靺鞨诸部不但确实“不复与王会”了,而且其所在地区都被划入渤海领,成为渤海国十五个府的组成部分。从文面看,是靺鞨“皆”役属渤海,所以,黑水似也在其中[28];而且唐元和十年(815年)以后终唐之世,也的确不复见黑水朝唐。因此,似乎可以说,渤海役使诸靺鞨,导致各部与唐王朝的朝贡关系的终结。但是如果考虑到靺鞨诸部在役属渤海而未被渤海吞并期间仍然能够独立或随渤海入唐朝贡这一事实,则靺鞨役属渤海即“不复与王会”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至少这中间是缺少环节的。因为靺鞨役属渤海,只表明他们臣属于渤海,并不能说明更多的问题。 查核史籍,历史上“役属”(不包括各部族对中原王朝的臣属关系)的方式因时代、地域以及当事者双方的具体情况而各具形态,南越是“以财物役属夜郎”(《史记·西南夷列传》卷一一六“”);朝鲜王满则“稍役属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者……”(《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西域诸国“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汉书·西域传上》(卷九六上)];“其西域诸国及先役属于西突厥者,悉叛之,国内虚耗”(《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突厥下”);东女国等南蛮、西南蛮诸国“皆为吐蕃所役属。其部落,大者不过三二千户,各置县令十数人理之。土有丝絮,岁输于吐蕃。至是悉与之同盟,相率献款”[《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传》(卷一九七)]。“役属”关系进一步发展很可能导致被吞并,但也可能始终只保持在臣属阶段上。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复与王会”所反映的似乎应该是不同于“役属”关系的另一种情况,换句话说,似乎应该是靺鞨部被渤海吞并的表征。 但是,是不是就可以说,靺鞨诸部对唐朝贡断绝之日,就绝对是其并入渤海之征呢?我以为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其一,中原史籍的夷狄蕃邦记事最大的目的在于显扬中原王朝的文治武功,而不是追述或勾勒这些部族的历史进程,因此,对于这些部族的生与灭,盛与衰,以及与中原王朝以外的政权之间的关系等,不可能都是全面的、缜密的和翔实的,对这些记载不能不作任何考证,拿来就用;其二,周边部族朝贡于中原王朝,一为寻求政治庇护,二为求贸易之利,有时,后者的吸引力要大于前者;但是,朝贡,并不一定是他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必由之路,特别对那些比较强大的部族;他们完全有能力寻求其它途径。 黑水以外的靺鞨诸部,如铁利、拂涅、越喜以至虞娄等,已知他们终于成为渤海的编户,被纳入渤海的府州县行政管理之下。黑水靺鞨在元和以后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朝唐记录失载,也的确值得玩味;但是,在《新唐书·渤海传》所见渤海的府州中,找不到渤海在黑水“故地”设置的某府或某州。《新唐书·渤海传》明记渤海“地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且以上京龙泉府为始,十五府各有其名。这至少可以说明,黑水部的命运,与那些夹在其与渤海中间,终于遭到吞并的靺鞨诸部不同。而且,更重要的是,黑水靺鞨是拥有出海口的。一如古代东北地区历次历史性变动发生时被动部族的反应——迁移一样,黑水靺鞨的活动中心也在继续向北作战略撤退,移向黑龙江出海口附近。他们像历史上生活在这个地区的先民们一样,与海外的萨哈林地区、鄂霍茨克文化的人群集团发生着联系,交流,保证本部的生存、繁衍,并伺机卷土重来。 日本的小岛芳孝根据考古学研究成果推定,8世纪中叶以后,铁利、拂涅等靺鞨部被迫臣附渤海;黑水部在继续入唐的同时,又在松花江下游和黑龙江下游流域形成独特的“靺鞨世界”,并通过黑龙江入海口与鄂霍茨克海对岸的诸部族集团联络,培植间接对抗渤海的势力[29]。如果这个结论不错,则可能9世纪以后,渤海与黑水靺鞨的这种对峙状态仍在持续。

至此,我想尝试勾勒一下黑水靺鞨与渤海关系的历史轨迹:渤海建国之初,黑水靺鞨臻于全盛;在向突厥寻求庇护的十几年中,双方基本相安无事。大武艺时代起,渤海谋求发展,双方很快形成对峙。8世纪中期以后,渤海国家渐强大,黑水靺鞨可能一度役属渤海。9世纪初期以后,曾经见诸于史籍的一些靺鞨部被渤海吞并,其民成为渤海国家的编户;黑水靺鞨与渤海关系不详,不排除仍然对渤海存在臣属性质,但并不曾被渤海吞并,成为其编户。至于9世纪末期以降,渤海盛极而衰,统治层内部倾轧,政治松弛,对编入其领内的和停留在称臣朝贡关系上的靺鞨诸部的政治控制力下降。在此情况下,不曾被编入渤海府州制中的黑水部,利用此机会重新获得独立。

[1]《旧唐书·靺鞨传》,中华书局标点本(以下同),第5358页。 [2]古畑彻《亚细亚游学》(特集·渤海与古代东亚)6,勉诚出版,1999年,第147页。 [3]酒寄雅志《渤海国家的历史性展开与国际关系》,载《朝鲜史研究会论文集》16,1979年,第22页。 [4]孙进己《渤海国的民族构成》,载禹硕基等主编《渤海国与东亚细亚》,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6页。 [5]古畑氏主张黑水靺鞨成为渤海的编户,酒寄氏则主张只是羁属。分别见前注所引文章。其它研究文章的意见则多沿用“臣属”一词,比较含糊。 [6]《新唐书·黑水靺鞨传》,第6178页。 [7]详见魏国忠《唐与黑水靺鞨之战》,载《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3期,后收入《东北民族史研究》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94-101页。 [8]有人认为,此时黑水靺鞨沿松花江东进,北黑水部势力已拓展到黑龙江下游一带(王禹浪《靺鞨黑水部地理分布初探》,载《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第58页),恐嫌过早,因为从《新唐书·黑水靺鞨传》文脉看,当时黑龙江下游一带分布着郡利部等;黑水势力发展到该地区,应是渤海强大起来以后出现的局面。 [9]默啜可汗被杀之前,政治已经衰微:“开元二年,尽忠从父弟都督李失活以默啜政衰,率部落与颉利发伊健啜来归,玄宗赐丹书铁券”(《新唐书·契丹传》)。 [10]《新唐书·地理志》(卷四三下):“靺鞨州三,府三。”……“黑水州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安静都督府”。标点本,1127-8页。王颋以安静都督府设于“虞候娄”,即“虞娄”“挹娄”部落(“故地划府”,王颋《圣王肇业》,学林出版社,1998,第149页)。果然,则作为整体概念上的靺鞨,就不止渤海都督府和黑水都督府。但王氏并没有提供具体论证。 [11]《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载,“武艺怒,遣从兄大壹夏代门艺统兵,征门艺,欲杀之。门艺遂弃其众,间道来奔,诏授左骁卫将军。武艺寻遣使朝贡,仍上表极言门艺罪状,请杀之。上密遣门艺往安西,仍报武艺云:‘门艺远来归投,义不可杀。今流向岭南,已遣去讫。’乃留其使马文轨、葱勿雅,别遣使报之。俄有泄其事者,武艺又上书云:‘大国示人以信,岂有欺诳之理!今闻门艺不向岭南,伏请依前杀却。’由是鸿胪少卿李道邃、源复以不能督察官属,致有漏泄,左迁道邃为曹州刺史、复为泽州刺史。遣门艺暂向岭南以报之。”中华书局标点本,第5361页。 [12]《旧唐书·渤海靺鞨传》,第5361页。 [13]日野开三郎《突厥毗伽可汗与唐玄宗的对立与小高句丽》,载《史渊》第79辑,第16-17页。 [14]《册府元龟·外臣部·朝贡》,中华书局,1982年,第11405-11414页。 [15]《新唐书·黑水靺鞨传》(卷二一九),第6178-6179页。 [16]《曲江集》卷九“敕平卢节度使乌知义书”,上海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1937年,第95页。 [17]据《新唐书·方镇表三》(卷六六),“开元二十八年(740),平卢军节度使兼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处置使。”四府指松漠、饶乐、渤海、黑水四个都督府。 [18]见张建章墓志,张的身份是“唐幽州卢龙节度押奚契丹两蕃副使”。参见徐自强《张建章墓志考》,载《文献》1979年第2期,收入孙进己等编《渤海史论着汇编》,出版社,1987年,第978-984页。契丹与奚划归卢龙节度使押领的具体时间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平卢节度使南下之后。 [19]刘统《唐代羁縻府州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6页。 [20]王侠《渤海国的海陆交通与盛唐文化在东北亚的传播》,载《七~八世纪东亚地区历史与考古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92页。 [21]牡丹江市文物管理站《牡丹江边墙调查简报》,载《北方文物》1986年第3期,第42-45页。 [22]刘晓东、祖延苓《南城子古城、牡丹江边墙与渤海的黑水道》,载《北方文物》1988年第3期,第30-35页)。不过刘晓东等认定边墙修建与渤海前期的依据是渤海第十代王大仁秀(818-830)治世后,黑水即为渤海役属,不再有修建边墙的必要了。 [23]渤海以拂涅故地为东平府,以铁利故地为铁利府,以越喜故地为怀远府,不见“虞娄”只见“挹娄”故地,渤海为定理府,“虞娄”可能是“挹娄”之误(《新唐书·渤海传》)。 [24]望建河,现今额尔古纳河和黑龙江。《新唐书·室韦传》(卷二一九)作“室建”,《唐会要》(卷九六)“室”“望”并见。这里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十国时期页50-51采“望建”。两《唐书》及《唐会要》中所载发源于此湖并流经室韦界的望建河,包括额尔古纳河及黑龙江中游(《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129页)。《新唐书·流鬼传》载那河“东北流入黑水”。黑水也指黑龙江。望建河与黑水实为同一条河流的不同流段。在这里,黑水是汉语,望建可能是室韦语或其它部族的语言。 [25]黑水靺鞨路经室韦的朝贡路线启动于何时不得其详,不过根据《韩昌黎文集》卷六《乌氏庙碑铭》,开元中(大概在733-35年间)渤海进攻马都山时,黑水与室韦以五千骑兵前来援助(收于《全唐文》卷五六一)。开元十八年以后,终大武艺之世,不复见黑水靺鞨朝唐,可知此次黑水所派援兵,恐怕不是直接经由渤海领而来;又兼与室韦同行,故而大概在此时,黑水已经在利用室韦诸部与中原保持联系了。 [26]渤海的行政地理分府州县三级建置,府为一级单位,州为二级单位。王颋对《辽史·地理志》研究后认为,“郡”当是州的别一种称呼(《故地划府》,载王颋着《圣王肇业》,学林出版社,1998年,第163页)。因此基本上可以认为渤海的府州县始设置于大仁秀治世。 [27]《太平寰宇记·勿吉传》基本上因袭《唐会要·靺鞨传》,只是《唐会要》将“德理府”记作“显德府”。显德府为渤海的中京,《唐会要》所记显然是错误的;但《新唐书·渤海传》所载渤海国十五府中并无德理府,而与之接近的只有定理府:“挹娄故地为定理府”,恐怕“德理”为“定理”之误。史书所见挹娄(也即虞娄)最后一次入唐朝贡是在贞元十八年(802年),估计在渤海第十代王大仁秀治世,被渤海吞并,置定理府。关于定理府的比定地,前人已有数种意见,且分歧颇大,有今沈阳说(《大清一统志》)、今铁岭懿路城说(《盛京通志》)、有乌苏里江下游说(金毓黻《渤海国志长编》卷一四)、牡丹江下游说(《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近年又有人提出在黑龙江七星河流域的友谊县境内(王禹浪《靺鞨黑水部地理分布初探》,载《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据王承礼考证,渤海东北界至黑水靺鞨,大体到今鹤岗、萝北、同江及其迤东一带(王承礼《渤海的疆域和地理》,载《黑龙江文物丛刊》1983年第4期,后收入注18所引孙进己等所编《渤海史研究论文集》,第581页)。友谊县位于与上述三地相距不员的东南部,两相照合,或许友谊县为定(德)理府更较为合理。 [28]但事实上,传文中所言“靺鞨皆役属之”的“皆”,很可能只是指前面提到的拂涅、虞娄、铁利和越喜等部,而不包括黑水部。 [29]小岛芳孝《虾夷与欧亚大陆的交流》《古代虾夷的世界与交流》,名著出版,1996年,第432-4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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